《活着》殇痕

温州动车事故发系列

    温州动车事故发生后，记者走遍温州收治伤者的医院，在征询对方同意的基础上，拍摄了10名事故亲历者，并记录下关于他们的故事。当时的讲述，现在的伤痕，我们感同身受。

    接下来的10段并不简短的文字，讲述了10名温州动车事故伤者的劫难。

“她在哪里？是不是也受伤了？我要去找她”

    23岁的PAN GIOVANNI是意大利籍华人，与女友茜茜相恋一年多。这次，PAN打算带茜茜回国看望外婆。7月23日，他们在北京登上了开往温州的D301次动车。快到站时，PAN把女友叫起来，一起从第1车厢向第2车厢的门口去，并给远在意大利的母亲打了个电话。PAN兴奋地说：马上就要到温州了。然而，事故毫无预兆地发生了。PAN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一片漆黑，当再次醒来时，他发现身边都是泥泞——PAN已被抛出车厢。看不到女友，他非常担心，因为“她一句汉语也不会讲，一个中文都不认识”。PAN大喊救命，不久后，他感到有人把他抱了起来，送到了救护车上……7月25日，PAN第一次醒来，立即询问女友的消息，“她在哪里？是不是也受伤了？我要去找她。”由于担心他无法承受残酷的事实，家人对他隐瞒了茜茜的死讯。

目前，PAN的主要伤势是颈椎骨折、颈髓损伤和肺挫裂伤。7月27日，茜茜父母带着女儿的遗体，在上海办理了离境手续。茜茜母亲骗PAN说：茜茜已经救出来，但病情也很重，不能说话，马上要转到意大利治疗了，你要坚强，好好地活下去。

医生说：半年后还要再进行补脑手术

图中，陈鑫的“男友”紧紧握着她的手。这个男孩不爱言语，一直沉默地守护着女孩。陈爸爸说，“不好这么说的，他不是她的男朋友，是同学”。这位身处厦门的男孩，得知温州动车事故后，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陈鑫的病床边。

    陈鑫，23岁，坐D301从无锡回福州的家。上车前，陈鑫给家里打电话：”妈妈，我今天回来。”陈妈妈等到9点半还没见到女儿，给她打电话也无人接听。很久以后，一个温州人用女儿的手机拨了回来，告诉陈妈妈：“你女儿出了车祸，动车出事了，死了很多人，伤了很多人。”陈妈妈不信，以为对方是用手机诈骗。直到当晚11点多，她才从网上证实了女儿所在动车出事的消息。受伤的陈鑫在医院昏迷了一晚，衣服都被血染透了，医院有个护工看她可怜，父母也不在身边，默默照顾了陈鑫一整个晚上，之后，一个家住医院附近的好心人，接班继续照顾陈鑫。第二天下午5点左右，陈妈妈和陈爸爸赶到温州，见到了满身是血迹的女儿。“别说女人了，我这个男子汉看了都掉泪。”陈爸爸说。 陈鑫头骨粉碎性骨折，接受了脑部手术。医生说，半年后还要来再进行补脑手术，因为缺失了部分头骨，很大部分脑干裸露着不受保护。至于这次意外伤害日后是否会影响脑神经，医生也不敢妄言。

“有人说，车厢掉下来了，有人说没掉”

杨中利的外伤看起来并不严重，但颅内的淤血、断裂的胸骨、肺部的淤血却置他于险境。医生随时观察着杨中利的病情，必要时会马上进行手术。

    开鞋城的杨中利，当晚从台州乘坐D301去往温州。火车临到站前却临时停了十几分钟，车刚启动，噩梦来了，“一下子，好像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感觉，就一下子。”他所在的就是事后看来最触目惊心、像蜡烛一样直插向地面的第4节车厢。“有人说（我那节）车厢掉下来了，有人说没掉。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，因为我在车里面，根本不知道外面怎么回事。”杨中利在车上睁开眼睛时，意识到自己受了重伤，他左脚附近，满地都是血。由于失血过多，他浑身发冷，事后的救援过程他已经失去了知觉，包括转院的细节也无所记忆。21点48分，杨的妻子得到医院通知，立刻赶了过去。在医院门口，大夫指着地上的尸体，让她先找找看，杨妻哭着看了两具后，绷不住了。她觉得丈夫不会就这么丢下自己和孩子，于是决定进医院里去找，最后果然在CT室门口见到了昏迷不醒、脑淤血严重的丈夫。医生告诉她，如果24小时内杨醒不过来，就非常危险了。次日凌晨3点半，他醒了。

搭乘D301次列车，她从普陀山烧香后回福建

透过胸片，第三根肋骨骨折的张碗玉躺在病床上。

    7月23日的D301列车，是张碗玉从普陀山烧香回福建所搭乘的返程车。一上车，她就睡着了，以至于发生事故时，她都浑然不知。直到被送往医院，挂着吊瓶苏醒的时候，她才知道出事了。“车厢有没有掉下去？谁救的我？我都不知道，整个人都昏迷过去了。”张碗玉所在的是追尾后掉落高架桥的第3车厢。在医院苏醒后，医生问她如何联系家人，她想了很久，居然想不起家里的电话。最后靠着包里自己的名片，记起了电话，在第二天早上向家人讲述了自己的遭遇。

那时候，谁还会机会尖叫

王云峰的母亲和护士一起帮他换药。小伙子帅气的脸上被玻璃渣划出了数道伤口。母亲看着很心疼，但也庆幸没有伤及内脏。

    7月22日，刚考完试的王云峰原本要坐飞机回家，父亲也表示同意。但每次搭乘飞机，母亲都提心吊胆，在她眼里，地面运行的动车应该是最安全的。于是，王云峰遵循了母亲的意愿，买了动车车票。23日，D301次动车彻底掀翻了这一预判。可能与他正就读于首都医科大学有关，在动车翻滚的刹那，云峰用双手抱头，将身体蜷缩起来，车厢的行李砸在他的背上，碎玻璃渣嵌进他的皮肤，耳边只有“哗啦哗啦”的碰撞声。“那时候谁还有机会尖叫？”

她害怕。“真的很害怕”

事发当晚11点，付女士全家人在暴雨中赶到医院，刚看到她时，儿子吓坏了，现在，儿子天天跟她躺在同一张病床上休息。她说，能看着儿子在身边调皮，是一种福气。

    7月23日，付女士从北京坐D301次前往福鼎——温州南的下一站。列车快到温州南站时，3号车厢的不少下车乘客都收拾好了行李，包括半小时后也要下车的付女士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一位阿姨聊着天。第一次撞击突如其来，她被甩到了对面，而阿姨则摔到了地上，随后车厢陷入黑暗。但她既没反应过来，也没想到事态会更严重。接着，车体撞击接连发出巨响，“自己就像物品一样被甩来甩去”。车体落地后，整个反转过来了。车厢的乘客有人大哭，有人呼喊着“救命”拍打车门，然而，车门已被卡住。此时，尚且清醒的她，用电话告知家人，自己出意外了。几分钟后，有人从外面砸开玻璃，但却不建议乘客由此逃生，“因为路不好走”。约1分钟后，有人从外面大力将车门推开，她和阿姨相扶着走出列车残骸。这是付女士第一次坐动车，但她害怕了，“真的很害怕”。

醒来时，自己趴在一个泥坑里

喆喆与很多关心他的志愿者一起玩拼图游戏。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帮助这对母子，调皮的他，仿佛早已把灾难忘记。

    7月23日晚，6岁的喆喆随妈妈陈女士从杭州旅游回福州。D301次的1号车厢里，妈妈有点累，不到8点半，便小睡起来。醒来时，他发现自己和妈妈趴在一个泥坑里，他们整个人被甩出了车体。事故造成妈妈腰部大面积挫伤，而万幸的是，喆喆伤势较轻。事发后，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帮助这对母子，调皮的喆喆，仿佛早已把灾难忘记。

逃生后最先映眼帘的，是门口的两具尸体

经历劫难，奶奶更加享受与珍惜着与孙子在一起的快乐。

    D301次第3车厢，从镇江上车的一老一少，踏上了去福州探亲的旅程。动车追尾撞击的一瞬间，孙子一下被甩到了对面奶奶的怀里。车体左右剧烈晃动，突然一沉，“我以为掉到了水里”。奶奶心里念叨着“完蛋了完蛋了”，心里害怕极了。一个鼻腔鲜血直流的23岁小伙子对他们说：“奶奶别动，我先出去看看。”此时，她听到4号车厢的呼喊，“救命啊，快救救我们啊”。奶孙两人从玻璃窗逃生出来时，最先映入眼帘的，是门口的两具尸体。救出他们，那位小伙子才回头去救他自己的奶奶，“她已经不能动了，躺在地上”。说这话时，病房的电视里传来白岩松的声音：“技术是先进的并不等于合格，不等于我们要有信心。话为什么这么说呢？仅仅是技术先进，但你的管理是否先进？”

工作人员给的说法是：不知该车何时能到

这是美美的脚。她的父亲在病床边照顾着她，也保护着她——整个采访的过程不让拍摄脸部、不许录音、不能说真名。这个家庭的受难者中，她伤得最轻。

    7月23日，9岁的美美（化名）和12岁的哥哥与母亲，一起坐车从济南到福州去看望父亲。美美的父亲按照火车准点到站的时间——9点半去接他们，却被告知D301次要晚点一个半小时。等待四十分钟后，他在火车站碰到了另一名等D301接站的男子，当时工作人员给的说法是：不知道该车何时能到。这个回答让这名男子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：“怎么会说不知道呢？！”与此同时，妻子一直无人接听的电话，也让美美的父亲有了不祥的预感。直到身边有人看新闻说：D301在温州南站出事了。他尽自己最大的力量、托各种朋友试图联系动车上的妻子和孩子，未果。疯狂的寻找终止于医院的一个电话通知：他的孩子和妻子被救治了。但儿子伤得很重，妻子至今昏迷不醒。他只能在孩子们的病床边哄着他们说：“马上就能看见妈妈了。”

全车厢的人都被甩来甩去

现在的陈先生，腿部骨折、胸部四根肋骨骨折、肺部受到严重创伤、呼吸困难、脑骨开裂……但他还是活了下来。而与他同行的亲大哥却没有跑赢这辆死亡列车。

    2号车厢，陈先生和两个下属坐着D301次动车，从北京回福州。正打着牌，车内的灯突然灭了。陈被抛了出去，身体先砸在桌子上，然后重重地甩到玻璃上。约半小时后，不知被压在何处的下属，把他弄醒，他听到刺耳的警报声，陈大喊另一个下属的名字,听到对方回答：“我的腿断了”。“全车厢的人都被甩来甩去”，同行的几人，陈被摔在了最上面。救援人员由一个破碎的玻璃窗口进入施救，到医院后，陈的呼吸变得更困难，他觉得很困，不断跟自己说：如果睡过去，就完了。志愿者把玻璃从他的嘴里挖出来，在他记忆中，这三个志愿者救了他的命。“从这个车厢救出的人，当时都活着。我知道这些，是因为，我是最后一个被救出来的。”